天下。仅是两个音节该如何用刀剑砥砺雨淋白骨的肃杀来衡量。 那也只是能剧《邯郸》1中的享乐荣华踏着太鼓极快的节奏戛然而止、舞台上卢生似纸扎的人偶自邯郸枕而起,惨白凄凉的能面下瞠目无焦点满是梦醒迷茫。 天下。末了石田三成将刀委弃于血染泥土中,再回首往顾但见身后烽火狼烟铁甲积满黄沙,马践枯草白刃血色未干。龙笛乐段急转直下,摘下邯郸能面且看空洞无神的双目传递到心底一阵悲痛到无奈的悸动。 天下。对他来说,那是与死亡一样永远无法从中醒来的常盘之梦。 [梦魇。] 石田三成御马立于笹尾山阵前,任沾染着浓稠血腥的熏风撕扯过身后藤紫旌旗、从耳边凄厉呼啸向东南拨开弥漫战场的浓雾,凝眉细目望向对面桃配山上隐约可见的德川本阵。 两军战至近午,中路宇喜多秀家军的深绀「児」文字旗几度使福岛正则全军濒临崩溃,与小西行长、大谷吉继、平塚为广等部共两万七千人,以绝对的兵力和士气对战井伊直正、织田有乐斋与京极高知等部两万二千人;北路三成所部近七千人对战同三成结有私怨的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田中吉政和加藤清正等军共一万九千人亦少呈败相。德川方军队横矢切入猛攻三成方鹤翼阵的中央与左翼时,阵型的右翼——南宫山上的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与毛利秀元的一万余众、并松尾山上筑前大名小早川秀秋军一万五千人仍丝毫未损2。 “主公,此时只需小早川军与毛利军下山突击敌军侧翼,就算家康的旗本三万大军在,德川方必将全线崩溃!” 身后,目睹德川军各部逐渐疲惫挫败的军师岛左近清兴牵过木曾战马的缰绳上前,因杀敌而溅满全身的血气掩饰不住深邃目光中胜利在望的激动。不愿再像之前那样错失胜机,即使他明白,三成多次没有采取行动直接攻击德川家康本人并不只因拘泥于大义名分那么简单3。 三成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俯瞰中山道上刀枪光影风多鼓声震,且看沉浮于乱世中连战斗的意义都不知何处寻的兵士们浴血饮刃盲目厮杀,任那歇斯底里孤注一掷的凄厉哭号无止尽地充斥双耳、刺激心脏最苦涩软弱处。在左近看来,自家主公那包裹在天冲胁立乱发形兜二枚胴具足4下的消瘦背影为丰臣的天下已肩负太多。 纵使弥漫平原的浓雾与自彼岸寥洒的微雨早已散去,暧昧不明的淡薄阳光依然带着阴湿冰凉的忧伤水气似逐渐增多的亡灵飞逝飘散在战场上荡开。已逝丰臣太阁的灵亦静静笼罩着。 相隔甚远,三成虽无法望见此时待于德川本阵葵纹下的家康是怎样的神情,但面对如此战局,那从未面露悔色的紧锁眉目三成只需阖眼便能浮现。一直驻扎在南面松尾山上观望战局、不为狼烟及信使所动的小早川军终于在三成的亲自催促下下山,南宫山东麓上的毛利军亦不顾另有二心的吉川广家阻挠北进参战,将敌军全面包围。 “胜负已定。” 三成启唇,暗暗攒紧手中缰绳采配,屏住全力叹息般的低喃伴随着清愁的金茶眼风与苦笑的飘渺影子掠过苍白容颜。 这里便是将天下一分为二的关原。关原作为从美浓国进入近江的重要门户,横贯平原正中的中山道在此连接北国街道和伊势街道,恰如一个巨大的功名辻字口。按照丰臣方实际核心石田三成的规划,这个辻字口正是德川等叛臣的葬身之处。 “选了紧贴着中山道南的桃配山作为本阵,家康那反贼不愧是野战经验丰富啊。不过纵然如此,在小早川、毛利均已参战的局势下,敌军也只能如瓮中之鳖束手就擒。”与岛左近同为三成左膀右臂的蒲生备中守乡舍一向骁勇忠义,此时更扬声戏谑,御马上前谏言,“主公,此刻即是胜机!只要主公一声令下吾等必歼灭叛臣、取得家康项上首级归来!” 日影渐偏移,随着驻扎在北陆道路岛津义弘军的参战,德川方各部皆被包围其中,但见苍莽沙尘中足轻背上耀眼刺目的藤黄葵纹旗帜颓然倾倒,三成求胜追击的欲望却不知被心中什么所绊住,只是清哀地蹙眉凝望。 “主公!快下令吧!” 岛左近亦催促着,即使他清楚三成心中所想,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迟一步即是败局。 抿紧干裂出血而红褪的唇,俯首眉目因内心挣扎而交缠,最终三成拔出爱刀正宗,挥刀指向德川本阵中的金折扇马印5,从干燥火辣的喉中挤出最后的军令:“忠义的兵士们,现在即是为太阁大人报恩的时刻!冲啊!目标是生擒家康!” 午后未时,战场尚未清理。关原一战后烟尘中狷躁血腥扭曲得令白昼窒息,无尽枯焦土地上炮火硝烟的气息犹未散尽,堆积的尸骸无言等待林薨6的既定命运。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法螺贝与战鼓阵钟将大地震颤,三成提刀有些踉跄地从遍野横尸中开出一条路走至德川本阵。 毫无生气的德川本阵在被大部队洗劫后显得触目惊心,脚下三叶葵帜旗埋在折枪断刃的碎片中还依稀可辨出那曾普照的一抹藤黄,如今早已因骑铁践踏沾染了泥土失去光芒。地上还有已被割去首级的大将尸体,紧握的刀已被太多的凝血粘住无法从手中拔出,从身上的赤备与不远处倒着的栗毛坐骑可以看出是家康的家臣、井伊兵部少辅直政。 “——殿下!” 身后有家臣赤松左兵卫冲入来报。 “家康......叛贼的下落找到了么?” 三成没有回身,零落了尘埃低低流出的话语颤抖得哽咽。 “非常抱歉,德川家康目前仍不明,友军中有兵士目睹少数家臣从伊势街道逃亡,属下会继续追查!” “辛苦了。” 赤松退下后,三成走上前,认出那赤鬼井伊的怀中紧抱的正是内府家康所穿伊予札黑系威胴丸具的头盔,低头看手中饮歃满鲜血的刀刃上刺目的血色仍未干尽,三成只觉得有些眩晕。抬手阻止了因担心而欲上前扶持的家臣,俯身屈单膝,小心翼翼地将那大黑头形兜拥入怀中。回身环顾面露忧色的属下,笑得疲惫,高举爱刀将其刺向惨白的天空。 将其看作是庆祝胜利之举的众将士们纷纷拔刀举起欢呼,仿佛将至今所有苦楚疼痛释放出来的呼声响彻似潮汐没顶。三成仰面凝望偏西的太阳,却因它过于眩目刺痛了眼而阖上了双睑,任溢满的泪水划过面颊,在其浸泡中悲恸沉默。 [愿此悲泣泪,能化豪雨降三途。] 卯时,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从彻夜的深宵残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凝望天井沉郁偏照,只觉被虚汗濡湿的白绫小袖紧贴背脊肩胛的皮肤,冰凉得如同祭奠的白菊在寒水白玉墓石上敲击出的曲调。小柄伏蝶纹美浓纸障子上花荫树影的淡墨斑点柔软摇曳,晓更之光中听闻稻负鸟啁啾。 “抱歉打扰了,有要事禀报。” “说吧,不必拘束。”三成从衾中慢慢支起身,平定了急促的喘息后撩起御簾向待于鸟之子襖外的家臣示意。 “方才秀赖少主与淀夫人7遣使者来请主公入城,商议要事。” “知道了,下去吧。” 时为庆长六年十月初一,从关原之战后德川家康等人于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处死以来已整整一年。 三成在小姓的服侍下换上登城所穿的紫地鸟跡纹付小袖、素白地墨纹肩衣与长袴后将天青敷金彩殿中扇与怀刀插入腰间,视线扫过花梨唐木案上凌乱堆积的公文地图与棋子,不禁蹙眉绷紧了全身——从家康死去以来,城中事务便一件接一件紧紧锁住他的喉不留一丝喘息,关原一战后各大名的领地赏罚、叛乱残党的根除镇压、秀赖少主就任权大纳言以及一个多月前已故太阁大人秀吉的忌日祭,偏选在今日要三成登城,想必也与家康的周年忌日有关。 出至缘侧便闻得渐凉秋风中凋落了清袅物哀的龙笛乐段扑面,不知何人在这样一个日子尚有如此兴致、不怕对家康恨之入骨的淀夫人怪罪,而自己却除了将早已超负荷的此身心投入公务以求无他杂念外什么也做不得,三成怅然。 抬眸望向破晓后的天空,但见凝重如檀香墨块的大朵阴云紧贴着低空向东方缓慢移近,落下黑影在地面上似墨汁随那虚空中的笛声渗入洇开,徒增沉郁。 怕是要下暴雨了吧。三成内心默念着让小姓去准备辇舆登城,一想到淀夫人那因莫名笛声与天降大雨而被触怒的神情,无奈敛眉。 将关原之战后逃亡的家康等人抓获是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的事。 数日后三成才在京都的伏见见到了被押回城等待各大名们定罪的家康,在伏见城漠睥睨的天守阁下擦肩而过,那过程就像年少闲暇时烟雾从手中轻捻的象嵌莳绘黑檀罗宇烟管中散去,独留曾经朝欢暮宴经岁迁延。 三成是九月二十五日晚才去狱中见家康的。 隔着囚牢木栏两人对面立着,相看无言。夜色如水清冽,彼此一式一样的白绫小袖无罪的暗诉,却被萎落于肩头耳畔的冷月映出一种清寂的悲哀。 “恭喜治部少辅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呢。” 沉默良久,牢栏里面的他先开口,如何用仿佛是对战友赞赏般强装从容的笑来掩饰都无法抹去他眉间一目了然的疲惫。 三成有些哽咽,面对眼前的家康有许多话明明想要倾诉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阖上忽然泛酸的眼,点点头。 早已没有初见时的从容,漏箭悄移,彼此为了万民苍生的未来、为了天下的安定、为了国家的复兴都不知不觉肩负了太多。更不复曾经情真意切时恨不能日夜相守、同看朝阳溅血与烟花星子崩散绽出月圆的年少,甚至无暇于追往事对歌流连,只是一意背起责任背叛往昔走向狭雾彼岸、为自己不得不为之事。 乱世中何人皆有自身无法逃脱的义务,如果说德川家康的义务是为了天下万民的太平而反抗从鹤松去世后即偏离了常道的丰臣秀吉的话,那么石田三成的义务便是以丰臣家忠臣的身份将作为叛臣的家康斩除,即使对方是自己的昔日同僚兼战友。 太阁秀吉逝世后,德川不灭、丰臣必亡是为天下所共知的事实。 “接下来天下事皆由治部掌权,会更辛苦的吧。” 对面的家康将双手插入袖中,浸在釉药月华下侧颜上的笑容与淡然的语调似乎并不在意如今彼此立场身份的对立,他看入三成的眼,仿佛是对挚友般切切嘱咐。 “三成,这个天下就交付给你了。正因为有人才会有天下,而人需通人情、相互理解,若不铭记这一点,百姓便不会追随,天下也就无法太平。” 三成默然,这些劝诫从两人相识的初日起家康就经常跟他说过,文禄元年太阁秀吉因丧子之痛而聚集全国三十万大军攻打朝鲜前也是8,文禄四年依秀吉之命处死关白丰臣秀次及其所有家眷时也是9。然而丰臣家的天下在他心中始终是第一位,一切只为坚守已故太阁大人的遗志、不让国土重回乱世、使丰臣的天下坚如磐石,若只循人情而无法度的话,乱世也不远了。 但家康与自己所憧憬的世界不同。彼为一国君主,自己仅仅是丰臣家的家臣;自己一心只为报答太阁秀吉之恩,家康则必须要为自己的百姓负责。但三成始终无法想明白,为何目标皆为治国平天下造福万民的两人竟会走上敌对之路。 最后三成看向家康,只求能借窗中漏下光阴将他看得真切。无论两人的身份地位如何变化、岁月如何覆盖过往樱唇红褪,约十五年来眼中看的心中念的,何种面貌都不曾使他的光芒黯淡失色,依旧如天正十四年大阪城中初见时叫人一眼倾心。 他背过身,怕再这样下去迟早无法把持住自己、只会令多年来为丰臣家的努力化为乌有。 “...明日的军议上会决定对你的罪罚。” 惨月偏照,在家康看不见的深邃黑暗中有泪痕划过,三成咬紧唇,从哽咽的喉中挤出唯一的一句话后,几乎是想要逃离一般出了牢所。 “秀赖少主尚年幼,善恶尚且不分,身为五大老10之首、在太阁大人仙逝后不仅没率领众丰臣家家臣辅佐守护,还与大名们勾结、挑起战乱企图谋反,罪可不小啊德川内府大人。” 三成从未想过两人会落得如此境地,曾两相知情浓时度年如日、笑声粲然散绿池,如今却被迫在军议上戴起窃窃讪笑的无形能面、为在座大名演起针锋相对的憔悴戏码。他只能以胜者姿态缓步上前,倾下身,隔着交叉护卫的双枪十字对视家康的眼,目光萧冷轻蔑。 “败乃天命,然人心在我、不辱大义。” 家康无惧,落语从容决绝,以被俘叛臣败将的身份独自面对恨不得将己身碎尸万段的敌军众武将仍能把持着日本第一大名往日素有的矜骄风度。 “死到临头还敢信口胡言!德川家康,你身为丰臣的叛贼也有资格称义吗?!” “无妨,”三成挥手阻止了好友大谷吉继的训斥,起身回至座中,且不知多年后青史书页又有多少文士还把此夜唇枪舌剑怎样撰写,只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看堂下烛火在家康眼中明灭,“内府大人接着说。” “我等举兵乃是顺从民意、为天下万民图太平,意在用人心与羁绊之力建造一个百姓能够安泰生存之世。治部大辅身为五奉行之一、已故太阁殿下的重臣,不仅没有在太阁殿下尚且在世时辅佐劝诫,还不将臣民的心声放在眼里。我等若不举兵扶正大纲,则天下必乱。” 帐中灯火凄厉地照亮夜,家康的话语在戏谑中将三成的尊严跌落摔碎,裂成虚伪能面的铮铮碎片字字句句割入心中。本就不是对闲窗畔念往昔看繁华竞逐之时,但三成已无法知晓自己倾尽国力征战伐血泼洒究竟是对是错,这功过只能留由后人去说。 “住口!内府大人是在指责太阁殿下的不是吗?治部大人为丰臣家忠臣,他的辛劳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挑起这无畏之战殃及百姓的不正是身为丰臣叛臣的内府你吗?!” “混帐!”家康一声喝住起身指责、同为五大老之一的宇喜多秀家,转眄轻蔑嗤笑,“年岁尚轻的宇喜多中纳言又明白什么?事已至此,多说亦无济于事。然容我再说一句,我方诸将皆是心系丰臣与天下的赤诚之臣,治部少辅、以及端坐大阪天守阁之上的淀夫人和秀赖少主若有心,还望能酌情,对他们从轻发落。” 戏到了决命的谣子。 且在朱渕黑美月皿中斟满烧酒,倦听能乐的靡靡管笛凄切,观剧的大名们兴味索然地把玩着手中京都茶人武士明争暗夺的黄濑户肩冲茶入,目光萧冷,待三成定夺。 定定凝视堂下昔日志同道合之友放下全国第一大名的尊贵身段、屈膝倾身向自己郑重请求,三成只觉恍然可笑。依稀昨日吉野花会御马骈驰踏碎温存樱落、小田原下邀杯连歌共交挚切誓言,今朝却须如此成王败寇藏了自我对峙决绝。不忍看他那般低头俯首,却任是心中声嘶力竭清泪濡了满袖秋时雨,亦连上前将其扶起的企望也不被饶恕,只得陪大名们戴了那能戏面具,听他切切: “一切罪孽皆由我德川内大臣承担。” 城下吹彻龙笛哀厉数声残,霎时音断,台上独留死寂似裂帛般戛然,只闻得阵中烛火承受着几重秋夜阴风照得身后帐上太阁五三桐纹旌旗猎猎。蓦然起身,三成凝眉看入家康的眼。 “改日会另作处置。” 连以胜军将领之姿款步离去都仿佛是折磨,他已不记得当时在座大名们投来的视线是如何刺人,暗沉的记忆独独定格在家康那决然山吹眸画了终止,清明无惧却再也无法映出两人旧时笑颜容华粲然。忍泪佯低面,只觉喉中嘶哑。 “永别了。” 九月三十日,德川家康因叛臣罪名在大阪的堺地进行问斩前游街示众。 十月一日,家康于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处死。 从大阪城天守阁归来时已天降大雨落庭轩,入秋的凉意随萧疏狂岚拂乱灌满紫地小袖,但三成此时并无心于周遭之事,方才觐见淀夫人与秀赖少主时所得之令却使他不寒而栗。 “近日有传言说之前被削减了封地的一些德川旧部暗中策划欲谋害少君,不知治部少辅大人是否有所耳闻?” 大阪金箔锦城的天守阁顶,淀姬拥了一身白絖地梅树下草模样的切金箔小袖孤傲端坐于尚年幼的秀赖身侧,几重衣裾铺展满地,天青金彩白木袙扇下娟好双眸似笑非笑,语气却冰凉如雪绸萎落。 “虽说之前一些大名或被大大减封、或被没收领地,可若不好好处置少主也无法安心。战后处理之事本就该不留情面,奉公构11之类的处罚对叛贼来说已不算重罪。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治部少辅。已故太阁殿下早就说,真正可信赖的是治部少辅三成。秀赖少君和丰臣家的天下今后就拜托你了哦。” 回想起淀夫人看似意态醇雅的微笑中冷酷不容置疑,三成止步于缘侧,望着雨打红叶落入青石露苔,只觉丰臣虽已是傲立天下的霸者,其身却愈发如枝头尚未凋零的红叶般摇摇欲坠,却又令人不得不为其怜惜。一年前的战后处置三成已看在家康的面子上尽量酌情,而如今丰臣统治政权之端的淀夫人和秀赖少主则要求从严处罚,此举的后果三成比谁都清楚,失去民心、恨意丛生、天下动荡,正是一年前就已离去的家康最不愿看见的。 去年六条河畔,德川家康被斩首的时候正是三成监刑的。看鲜血滚落尘土那瞬艳烈,激溅清河泼染血红,心中撕裂欲泪落滂沱却只能怔怔瞠目看不见他高悬头颅上眼神悲叹。就算身为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被唾骂为叛臣贼子时亦为天下忧心不已,想来行刑时,他是有何等不甘。 然而忠诚地执行君主的一切命令,是身为丰臣家家臣的石田三成必须做的,别无选择。但近来三成时常会想,如果是家康的话,面对如今自己此等困境会如何决应。只是他早已不属于这个世间。家康死后,除去心头之患的三成本应感到轻松,但被压抑的焦躁感与苦闷却随着年岁堵在心头成倍堆积。 “...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曾经立于那近乎刺破苍穹的天守阁顶共望天下,如今却是山河寸血萧疏零乱,成败皆似此时洇笼城池的暗云残烟聚又复散。 [神无十月间 红叶遭逢时雨濡 此实侘人我 悲叹不己血泪流 红染袂袖湿衣襟] “——主公。” 身后家臣岛左近的声音将三成的意识唤回,但见眼前雨沥秋垣、红叶飘零依旧,却留凡河内躬恒的哀歌萦于心中。 “主公,天气渐寒请回屋吧。” “...再等一会儿吧。直到...直到这雨停息。” 静静伫立于缘侧,三成仰天看那墨染浓云,不知为何一心只求它散去,好让那被翳蔽的眩目太阳能为大阪城重现光影。 “恕属下直言,这风雨似乎并不会马上平静,”跟随在三成身边多年的忠诚家臣看向主公逆光的背影,犹豫顿挫后还是缓缓道出,“...这雨,不正是主公您心中的泪水降到了地上么?” 任是听倦了雨声淅沥,内心情感却因左近的话语再也无法抑制,三成阖了眼,且让那晚了一年的泪血与豪雨濡了袖襟,斑斑洒向西风。 [忆往昔太迟,城中蝉鸣又初雪。] 早已无法屈指细数多少个夜晚曾假梦旧游,在黑暗中撕扯着喑哑的嗓子不停呼喊着他的名字,四处找寻那因自己热泪盈眶而模糊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却愈发遥不可及。而梦醒之时一切音容笑貌都随那蝉吟败叶竞消逝,停灯窗畔,默默诉凭因害怕孤独而拥紧苍天的冷月,愣是抱影无眠。 本以为自己对四季更迭风露渐变已经麻木,本以为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德川家康所不存在的世间浑浑噩噩地度过岁月,全身心只为丰臣的天下劳作,日复一日。只是当战后许久未见的挚友直江兼续借随上杉景胜谒见秀赖少主之机前来拜访叙旧的时候,三成才对时日的迁延有些真实的感觉。 兼续来的时候正是溽暑文月,伏夏火云初布,啼鸟噪蝉一如十二年前与家康初次互相认可交心时无异,但如今却又何堪怅望暗想从前。 “——你大概一直都把其他人当作白痴对待吧?” 天正十八年七月,小田原城落后的酒匂川畔,家康卧于林萝阴浓的青草丛中阖了眼,通过眼睑感受繁花密荫分割了充沛得过分的阳光摇坠下斑驳光点的温度,闲听蝉鸣蛙噪,对身后面露傲气的三成说。 “白痴就是白痴。” 仿佛是厌恶那眩目的阳光般将身姿隐于箆木荫下,三成反唇相讥,任薰风渡水穿花送来青草与涟漪的气息,摩挲于叶间与树影游戏,看着家康留有笑意的眉梢眼角心中只觉焦躁却还是支吾着说了下去: “...但你与其他人不同。你甘愿像个傻子一样无忌于身份礼节、甘愿放下尊严身段与人相处,同家臣关系和睦且受百姓敬仰爱戴...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所以人们甘心乐意追随你,而我却被人所厌恶。” 家康坐起身,临了风飘香屑看入三成疏离落漠的眼,听得他嗤笑自嘲。 “但我这人天生脾性如此,也没有改变的打算。只要能为秀吉大人效力、终结乱世后奠定国家的基石、安定丰臣的天下就足矣。” 站起抖落身上深绿不复柔嫩的片草,家康走至三成面前,隔着白得晃眼的阳光与甘甜明净的风直视,垂枝葳蕤下恍惚得仿佛时间之尘都被凝固。 “看来我似乎之前对你有些误解。为了百姓苍生希望国家安定、生活能变得丰饶富裕的心,我和你是一样的,但我之前却以为治部盛气凌人顽固不化、仅仅是为了功名权利而追随太阁殿下,还请见谅。”说着,家康向三成伸出手,“不过仅靠这些就想要达成理想是远远不够的,为彼此着想的心思意念和携手并肩一同走下去的志向才是最重要的。两人一起努力总比把所有负担都一个人扛在肩上要轻松得多,是吧?” 看着伸向自己的手,三成讶然。从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也从未奢望他人能够理解自己,但眼前这个笑得纯染的一国之君却愿意与自己俸禄仅19万石的小小大名同道,确实不得不为他独特的品性所吸引,但若将来拥有如此品行的人与丰臣为敌的话,他将会成为莫大的威胁。 片刻踟蹰后,三成尽管迟疑不决却还是伸出手与家康紧紧相握,冷金瞳凛然剪水零落了少见的笑意莫逆于心。 “...到头来,还有什么能比所谓羁绊更脆弱呢?” 晓莺残月与落樱满头都停在了初见的季节,耳畔唯有无休止的蝉鸣携热浪阵阵席卷,三成与兼续坐于缘侧乘凉,犹记旧日誓约与并肩时日历历,回想起战乱时几次徘徊于生死之间,只有家康似磐石愈发隐忍坚强、重兵逼近也毫无顾忌地睡熟打鼾,三成只是默然为朱漆盃中斟满了酒。 “真是少见啊,看到三成你这样。” 三成为实现夙愿非常注重健康保养因而少沾酒水,与三成相交多年的兼续对此最清楚不过。但自从关原一战以来,虽身处北方上杉领地会津,兼续亦不时对三成拼了命的彻夜辛劳有所耳闻,仿佛已不再像从前般爱惜身体,而今日所见也证实了他心中的忧虑。 “怎么,即使是我也会有想要沉溺于酒中的时候。” “是因为德川内府的事?” 看着三成仰头倾杯一饮而尽,兼续苦笑着被挚友云淡风轻不带感情起伏的话语寒了心,意料中地捕捉到借酒来逃避的三成肩头刹那震颤。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啊,兼续。” 放下朱盃后三成举目凝望闷躁的庭院绿如暗苔,沉默良久后向身侧之人缓缓问道。 “兼续,是我错了么。这生存之道太过死寂沉静。” “三成,此趟前来我是想问你,既然战后已对德川方的残兵败定罪处置完毕了,为何一年之后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直至今日?纵使敌方为不折不扣的叛臣,对方亦是常人,德川内府更是昔日一同跟随已逝太阁大人的战友,为何要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看着兼续放下手中酒盏对自己厉声正色,三成只觉似曾相识,随后想起当年“杀生关白”秀次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时家康亦是这般责问不留情面。不愿正视兼续太过耿直的眼,三成低眉浅酌闲愁如醉,又如从前隐了真心答以言辞冷漠无情。 “对谋反者无需留情,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叛贼更没有资格与我称友,其罪当诛。” “但天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正是战国时代的生存之道。” “战国乱世早在两年前就已被我等终结!此时若再循仁义,大纲必乱,只有靠强硬的手段政策才能使丰臣的天下坚固不再被任何人所动摇!” “这就是你所相信的么,三成?!那如今对平民百姓征收赋税苛刻繁重又作何解释!” 争执后是三成面对忿然的兼续垭口无言。此时兼续所说的与曾经家康所道的他又何尝不清楚,但若此时轻言放弃不仅前功尽弃,亦是对自己长久以来所坚信的以及对丰臣政权最高统治者的彻底否定,只能在这条早已背离了初愿的自亡之路上一意孤行。 深呼吸欲平定情绪,却只觉胸口一紧,一阵并不陌生的疼痛撕心裂肺后,三成捂住唇不想让兼续对自己的病情有所察觉,硬是将满嘴铁锈血腥吞入腹中。 然而彼此深交的兼续又怎么猜不出实情,不是没有看到三成指间鲜红,但兼续也只能倍感痛心地任挚友将生命为丰臣的天下全然献身交付,听他复斟了酒在聒噪蝉鸣中将嘶哑轻叹铸成又一抹被责任感压碎的无奈哀伤。 “世人皆逃不了此身终将化为朝露消散的命运。被人憎恨亦非轻松之役啊。” [人云此世间,浮生虚渺一场梦。] “大人,该把脉的时辰到了。” 这样卧于病榻已有些时日,三成面容安静苍白无血色,抬腕无力轻挥拒绝了医者的请求,片唇启阖的话语气若游丝,空洞彷徨的双眸只是定定直视着天井黯淡无神。 “免了,自己的身体什么状况自己最清楚。” 待医者与侍童悄声退下后,三成偏头望向障子门外翳翳雪暗舞回风,回想起病倒前最后的记忆确实定格在了大阪城内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早已对自己在世间日子不多的事实了然于心,三成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起伏。城中一切要务都已处理嘱咐完毕,不在意他人因自己恰如交代后事的言行而投来的困惑目光,只是倏而心血来潮欲托着病得千疮百孔的单薄身子、像是想要证明此生的存在般踏遍过往之处。 旧地重游勾勒出几纸被岁月撕扯得破旧且模糊不堪的回忆。立于大阪城本丸上秀吉生前居室门前,笑得倦地想起年幼初到羽柴家时边哭边将北政所夫人亲制的饭团往嘴里塞得腮帮子鼓起来,还被秀吉与加藤福岛等人笑话了好长一段时间。 大阪城北望能看到自琵琶湖流出的淀川,迎着朔风烈烈雕旗画三成努力地想要想起,曾经多少次,家康在与将以自己为首的近江派视为仇敌的武断大名面前为自己解释辩护耿直忠诚;曾经多少次,相约来年河畔舞低杨柳歌尽桃花却总因诸事而不得实现;曾经多少次,面对他义正言辞的责问选择了一意孤行的逃避、不知何时滋生了恨意的心在越走越远的同时还不忘将一切罪责加于其身;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他最后一次对自己露出笑颜是何年月。 提灯于空庭深雪,身体如何冰冷也感受不到狂岚风寒刺骨,任双眉染了白雪,只听得那白头翁依旧不解人事地啁啾不止。静静地举头看纷落白雪落于高举的手心,却无法提供温度将其融化,三成合了掌,白绫小袖翻飞被吹成雪夜下倾尽生命綷縩盛放的花,仿佛向天乞求,求落雪将己身连同一切消抹为素白,乞求若能重逢,哪怕只是在梦境,也请赐下永久的安息。 三成挣扎着体内病痛从榻中起身,掌灯亲自研了磨提了笔想要留下此生在尘世最后的证明,却深咳不止直到血潮自口中飞溅将檀纸书卷用深红描绘。 纷飞舞零乱的细雪积于窗下,偶乘朔风无声息地栖于发间肩头指尖案前,那短暂虚幻的破碎晶体还未来得及用肌肤的纹理记住它的温度而在触及的瞬间就已消融不见。即使如此体内残存的温度还是一点点地被夺去,冰冷渐无知觉的身体似乎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连同微弱的气息和意识一并远去。 仿佛能看见、能触摸、能感受到眼前柔和温暖的光。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去追寻,直到在三途川边等待了三个春秋的人用溢满的微笑将自己所包围。 “——殿下?”门外随侍的童子轻问,不知是否该入内给自家主公添些御寒衣物。 薄墨灰度的世界中只有垂下的御簾外无垢六花静静飘落,天边孤月下看到那映在薄様鸟子纸襖上的消瘦手腕垂落下去,此后世界死寂得没了声音。 一切皆若那常盘永恒的梦化做虚无。 -终- 注1:《邯郸》为能剧剧目之一,讲述《太平记》中中国唐代邯郸的《梦之枕》的故事,与元曲的《黄粱梦》故事同源。 注2:关于关原之战的东西军布阵这里放上布阵图。顺说当时并没有所谓东军西军的称法,是后人这么称呼的。 注3:在关原合战前三成一方的行动并不明朗,从诸史料来看,直接攻击德川家康本人是最有效的方法,身为兵法家的岛左近不会遗漏这一点,但是三成拘泥于大义名分,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以至于错失了许多大好的机会。文中只是用了这个史实捏他嗯。 注4:三成有两套具足,即武具盔甲,一个是红系素挂威伊予礼二枚胴具足,为典型的桃山时代具足;另一个就是在关原合战中所穿的天冲胁立乱发形兜二枚胴具足。“天冲”指的是本兜(头盔)上两个冲天的金色长角,周围为乱发。这样的本兜特意强调了犹如夜叉与鬼一般的恐怖气氛,由此可见三成意外的一面。 注5:马印是大将位置的标记,可以是物件或旗帜,这些马印有时就只不过是巨大的矩形或长条型的旗帜,但是经常是大型的立体物件,多为轻质木料制成,采用包括钟形,伞形,铜锣形等等具象征性的形状。家康的马印为金色的大型折扇,中间有个红色的圆。 注6:林薨为当战争完结时阵亡者既多且没有身份地位者时,将遗骸放弃在野外的战后处理方法。 注7:秀赖少主即秀吉的三子,丰臣秀赖。秀吉的长子为侧室南殿所生的羽柴秀胜(石松丸),早夭;次子丰臣鹤松为秀吉53岁高龄时与侧室淀姬所生,天正十九年(1591年)于大阪城病死;三子丰臣秀赖为文禄二年秀吉57岁时与淀姬所生。鹤松与秀赖的生母淀姬(茶茶)为市姬的长女。 注8:天正19年(1591年)秀吉的次子丰臣鹤松病死后秀吉几乎是处于悲痛绝望状态,因自己早已年老、再得子的可能性不大,这样一来自己的血统就会断绝、不得不将天下人的位置交给秀次。为了摆脱丧子悲痛,文禄元年(1592年),秀吉将目光瞄向了海的对岸,聚集三十万大军攻打朝鲜,并欲以其为跳板征服当时被明朝所统治的大陆,也就是文禄•庆长之役中的文禄之役,但这场对海外的征战来说对全国各大名来说是个非常大的负担,因为天正18年(1590年)秀吉胜了小田原之役后天下基本统一安定,国家百废待兴,大家都希望能好好休息治理自己的国,但秀吉却在这个时候要求大家出兵,因此大名们多少也有些怨恨不满。 注9:鹤松夭折后,秀吉对世嗣一事心灰意冷,便指名秀次做继承人并让他担任关白一职、留守在京城的聚乐第主持内政。但文禄二年(1593年)年秀吉意外再得一子、即日后的丰臣秀赖。从此秀吉对秀次的感情有所变化,因为已有亲生儿子而想把继承权转给秀赖。秀次也感觉事情不对,开始胡作非为,例如超过了秀吉允许他所拥有的妻妾的数目,假借名书和珍贵书籍拉拢人心,甚至于杀人取乐,因此被骂为“杀生关白”;而秀吉也乐得给侄子秀次冠上许多罪名称其谋反,这当中伊达政宗也有被牵连(所以政宗也和三成结怨),便在文禄四年(1585年)将秀次放逐于高野山命其出家。被放逐后一周,秀次便在青严寺切腹身亡,享年28。秀次死后,一族的妻妾子女以及家臣均被肃清,秀次的首级被挂于三条河原示众,执行者便是三成。 注10:五大老是秀吉政权末期制定的职务,担任者是丰臣家政权下五大有力的诸候大名,家康为首,后为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小早川隆景死后由上杉景胜替补)。秀吉本希望能以五大老五奉行的合议制度来牵制家康的势力,但这个制度因秀吉死后家康多次违反盟约而变得有名无实。 注11:奉公构为由秀吉所创的一种刑罚,即犯了罪又背叛了主君的命令的被放逐者,不得再到其它大名接受任何官位。黑田长政的猛将后藤又兵卫就是受到这种处分而落得成为乞丐的下场。 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