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怀着需要达成的使命而降生于世的。” 浅井备前守长政三女・江姬对母亲的如此教诲深信不疑。 但当一行人终于从聚乐第出发、于日落前行至大坂城下时,江姬出了驾笼,抬头望向作为太阁秀吉其华奢价值观具现化产物的金箔瓦天守,更加强烈地感到近一年来,渐渐迷失了自己在这世间生活的意义。 溽暑文月,西南角火云烧红。蝉噪卷热浪逼袭,江姬携袖轻拭额前汗水,同前来迎接的侍女进了城。 时值文禄二年七月,丰臣秀吉为征服明国而出兵朝鲜的征战已持续了一年半。长期征战的疲劳和异国疾病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而江姬的第二任丈夫丰臣秀胜亦在出阵后再未活着踏上故土,于去年九月病殁。 不过无论是聚乐第里的关白、大坂城中的女眷,还是镇守于前线九州名护屋的大名们都清楚,这场战役不会再持续太久。将士们的斗志早已在毫无大义名分的厮杀中消磨殆尽,连发动这场出兵的太阁殿下本人的心思也早就从名护屋飞至大坂——淀殿即将再度分娩。 在秀胜死后成为寡妇的江姬此番亦是为此赶至大坂城的。 八月三日,阿拾于酷暑中出生。 接到喜报的秀吉下令撤兵后于二十五日火速赶至大坂,得到归京许可的大名们在回到领国前也纷纷前来向这位将日出之地从疲乏的战争中暂时解救出来的幼君表示礼节性的庆贺。全城上下因丰臣家子嗣的意外诞生忙得席不暇暖,大名们亦暂留于各自城中宅邸休憩,一时间大坂城陷入前所未有的热闹中。 三十日夜,因老年再度得子而大喜过望的秀吉将大名们招至天守阁中欢宴。 远雷闷声低鸣,黑云尚未压至,季夏的湿热也完全没有对秀吉的好心情产生任何负面影响。坐在上座的秀吉将新生儿抱在怀中爱不释手,仿佛是在向众人宣告这婴孩便是将来继承丰臣家的天下人。尽管江姬也打心底为自己小外甥的出生感到高兴且珍视,但不知为何,注视着大姐淀殿脸上溢满身为女人、妻子及母亲的幸福笑容,全身便会被迷茫的空虚感所吞噬。 “人都是怀着需要达成的使命降生于世的。” 在安土城时,母亲对幼年丧父的三姐妹们这么说。江姬自小也是这么坚信着。 可在经历了两次短暂的政治婚姻、一次离缘一次丧夫后,江姬时常会思考自己所必需去达成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如果说北政所夫人的使命便是作为丰臣之妻在太阁殿下身旁辅佐协助,那么大姐淀殿的使命便是作为丰臣之妻为太阁殿下产下世嗣。尽管大姐曾因长子鹤松的离世一蹶不振,但现在她也明确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将幼君阿拾养育成出色的武士。二姐初姬与其夫京极侍从高次之间虽仍无子,却也恩爱美满。 相比之下,江姬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作为一枚太阁殿下手中的棋子活至今日。 天正十二年初,秀吉在贱岳之战后,曾为拉拢织田信雄而将江姬作为养女嫁予其家臣佐治与九郎一成,以达到对信雄的怀柔目的;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因为与九郎被秀吉没收领地而被迫离缘。此后江姬则回到大坂城,直到文禄元年,太阁秀吉再次将其嫁予自己的养子岐阜宰相秀胜;新婚后一个月,秀胜随即受养父之命率第九军前往九州、出兵朝鲜,一去不复回。虽然江姬和前夫秀胜之间有一女完子,却也不知何时又会被太阁秀吉为了其巩固与大名间关系的政治需要,作为养女再度嫁入谁家——毕竟在战乱时代,女子再嫁、三嫁并非罕事。 “还是说,尽力达成作为太阁殿下棋子的使命便是自己的意义所在么……” 暗自思忖着,江姬有些心灰意冷,却还是将视线转向对面流光溢彩的能舞台,将自己投入进周围欢笑中。 演目已从讲述源平合战时期故事的猛将物《船弁庆》换至时下倍受武士喜爱的荒神物《贺茂》。剧中仕手别雷神由擅长能乐的下间少进演绎,胁为浅野弹正少弼长政,连为织田三郎侍从秀信,囃子中的小鼓方也由毛利安芸中纳言辉元换为德川江户中纳言秀忠。 看着秀忠左手持调绪、右手击鼓,江姬忽然想起,在舅父织田右大臣信长与三河的德川家康大人还是同盟时,这位三河主君曾表示过与舅父织田家联姻、让长子信康迎娶信长三位外甥女之一的希望。但这之后舅父将自己的女儿德姬嫁给了信康,而不久之后信康也因筑山殿谋反之事被下令切腹,此事便没有再提。 时光转瞬即逝,德川家的三男秀忠如今也长成这般堂堂仪表,温雅稳重却不失气度。 在三郎秀信所演的连角天女挥沾水之袖绚烂华丽地舞罢退场后,主角别雷神终于戴大飞手面、着赤发唐冠登场,囃子方的笛、小鼓、大鼓与太鼓四拍子亦为配合其飒爽豪壮舞姿加快了吟唱的掛声与节奏之位。打着足拍子,仿佛要动摇夏之大地般,别雷神挥动抚物呼风唤雨。 「風雨随時の御空の雲居。 別雷の雲霧を穿ち 光稲妻の稲葉乃露にも 宿る程だに鳴る雷の 雨を起こして降り来る足音ハ ほろほろ ほろほろ とどろとどろと踏み轟かす。 鳴神の鼓乃。 時も到れば五穀成就も国土を守護し。 治まる時にハこの神徳と。威光を顕しおはしまして。 ……」 剧至高潮,本属于舞台上仕手别雷神的足音化作夏夜划空的电闪雷鸣,与渐至急速的鼓声震撼观众的心。当地谣最终唱至「神も天路に攀ぢ上つて。虚空に上らせ給ひけり」、别雷神舞罢归天退场后,闷了一昼夜的大雨仿佛应了剧中别雷神之命般终倾盆而下,能之舞台与现世融为一体,在座大名、包括太阁秀吉在内,均不禁赞叹贺茂别雷神的神迹与诸役者演技的精湛。 天降豪雨落庭轩,江姬有些恍惚地凝视着秀忠手中的小鼓,耳畔淅沥雨声仿佛除了暑气之外,还洗刷去了稍许心中迷惘。 翌日。彻夜的雨作为叶月最后的尾巴宣告盛夏的结束,四季分明的大坂城在进入长月后,清晨已略显孟秋的凉意。江姬是在二之丸向大姐淀殿和幼君阿拾请过安后,于本丸的池泉回游庭园内碰见刚从太阁处回来的秀忠一行人。 “昨夜有幸托江户中纳言大人的福,得以听闻如此悦耳精湛的鼓声,江在这里向您诚心感谢。” “承蒙您夸奖,”秀忠浅笑着对江姬欠身行以回礼,“只是江姬大人昨晚席间看起来有些低迷消沉的样子,或许是在下多心了吧。” “真是非常抱歉,是小女失礼,”江姬在秀忠俯首赔礼前,内心略诧异于身前这位少年中纳言的细致观察,“……因为被心中事所困扰而稍感迷惘,望您恕罪。” 见秀忠仅付之一笑说无需在意,江姬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中纳言大人,可否听小女一个不情之请。倘若有机会,望能再听一次您的演曲。” “当然,乐意为您效劳。若在下的鼓声能助江姬大人恢复些精神的话,现在即可为您演奏。” 注视着秀忠随即命人去来小鼓,江姬不得不对这位同其他大名相比略显文雅的年轻武者身中所包含的洞察力表示惊叹。无论是被逼切腹的冈崎三郎信康,还是被送至大坂成为太阁养子后、又因鹤松之故成为结城家养子的左近卫权少将秀康,江姬与德川家的长男次男均有所接触。与两位兄长的武勇不同,谦恭低调的三男秀忠似乎拥有足以弥补其短处的才气智谋。 “因为已是夏末秋初,在下就演绎《羽衣》中天女舞破之舞归天一段,谣由家臣土井利胜吟唱。那么,献丑了。” 端坐于庭中,只听秀忠一声击鼓,近侍土井利胜唱道: 「あるひは。天つ御空の緑の衣。 又は春立つ霞の衣。 色香も妙なり乙女の裳裾。 左右左。左右颯々の。花をかざしの天の羽袖。靡くも返すも舞の曲。 …… 」 最终唱道天女乘浦风着羽衣,从三保的松原飞向浮岛原、爱鹰山,飞向富士的高岭,穿过霞彩消失于天际,利胜的谣也随着秀忠渐轻的鼓音和长掛声结束。 曲罢,江姬伏身行礼。 “小女得以再度欣赏中纳言大人演奏,真是感激不尽。您的鼓声清耳悦心,让小女心悦诚服,土井殿的谣亦是。” “江姬大人过奖了。” 扶江姬平身后,秀忠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小鼓,将调绪郑重地整理后,轻声说: “……在下非常喜爱小鼓。其实在下自身也清楚,自己远不如两位兄长般有文韬武略,身边所有家臣们都对过于伟大的父亲惟命是从,甚至明里暗里对让无能的在下继承德川家之事摇头叹气。但是不知道为何,只要一拿起小鼓,听到这马革鼓面和调绪的共振,就会感到轻松许多。在下时常会这么想:人或许就如这小鼓,被静静置放的时候虽沉默无声,一旦时机来临,便会像以掌击鼓发出动听的声音般,达成使命,留下功绩。而现在的在下所缺的,或许就是这么一个能像掌一般击打在下这面鼓的存在。” 眼前少年从内心吐露的一席话,让江姬陷入了沉默。自己近一年来所在寻求的,不正是这个答案么?目前虽仍无法知晓自己的使命究竟为何,但在将来时机成熟,上天必会差派一面手掌,使自己能在万事俱备时,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这样想的同时,江姬再一次对秀忠的才智感到佩服。 “真是抱歉,说了这么多奇怪的话,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秀忠又恢复了平日那般温文尔雅的笑容,将小鼓交予身边近侍。 “不,非常感谢您。听了您的鼓声和这一番话,江心中的疑惑也得以解决,重新振作起来了。”江姬阖上眼,深呼吸,随后抹开微笑,“中纳言大人,也请您放心。令尊大纳言大人一定是看中了您的才能,才将您选为继承人的。请相信令尊大人的选择,相信自己。将来,中纳言大人也定能成为掌一般击打鼓的存在。” 秀忠惊诧地愣了愣,随后轻笑,“明明本打算为江姬大人打气的,没想到却反过来被您激励了啊。秀忠感激不尽。” “少主,时候到了。” 听到身边近侍的轻声提醒,秀忠点点头,起身准备向江姬告别。 “看到您这么精神饱满的笑容,在下也就放心了。实际上刚刚去觐见太阁殿下也是为辞行一事。如今太阁和朝鲜明国方议和,战事也告一段落,在下便想回江户处理出兵来搁下的许多政事。” “中纳言大人也是公务繁忙呢。” “而且太阁殿下又打算在京内建造城市,并将大坂城赠与幼君。德川这边不派出人手帮助建城不行。不过经过昨夜的盛宴后,殿下似乎想让众大名们在大内里内为天皇和公家们上演能乐的样子。相信不久的将来,还会与您再见面。在那之前,请多保重。” “也请中纳言大人多保重。期待您的活跃表现。” 江姬欠身,目送秀忠一行人远去。 庆长十八年夏,江户城。 从决定天下归属的关原合战以来已近十三年,战乱的疼痛仿佛已被世人埋入遥远的记忆中,不愿提及。逐渐习惯了平和之世的人们正兴高采烈地为夏季的各种行事祭典做准备。 “国松,你在短册上写了什么愿望?” 已成为江户幕府德川将军御台所的江姬蹲下身,疼爱地握着次男国松的手,问道。 “希望父亲大人英俊健康!母亲大人永远年轻美丽!”刚满八岁的国松活泼地大声念着,将写有愿望的短册系在竹枝上,随后跑至兄长竹千代身边,“兄长大人在短册上写了什么?” 十岁的竹千代攒紧手中的短册,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母亲江姬,低声向国松丢下一句“不告诉你”之后跑开。国松见状,也追上去欲窥探兄长所许的愿望。 “阿福、阿清,还愣着干什么,快追上去!万一竹千代和国松摔伤了怎么办!” 江姬对竹千代和国松的乳母厉声,但看着自己两个儿子活蹦乱跳的身影,江姬满足地笑了。 “何事让你这么高兴?” 身边已成为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的秀忠看见妻子的笑容,好奇地问。 “没什么,”江姬转过身,笑着牵起丈夫的手,“只是……忽然又想听您的鼓声了。” “这还真是令人困扰啊……”秀忠佯装苦笑,“成为将军后我就不再击鼓了你也知道。要是因我的个人爱好而导致家臣们跟风、荒废了武略之事可不好……”话音未落,秀忠将江姬拥入怀中,贴在耳畔轻声说,“不过如果是为了江与的话,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偷偷击鼓也不是不行哦。” “真是,众人面前呢,也不害臊。”江姬轻声笑着将头靠在秀忠胸前,一声声的心跳仿佛与鼓声重合,又将她带回二十年前的夏末初秋。 -終- 20110709